●那舍里庭里该有太阳

 他注视着那里,专注虔诚忘乎一切。

 他说那是铜人。那其实是个泥人,而不是北宋那个御制铜人。那铜人刻有经络和穴位,是国宝。北宋议和时,它是金人指名索要的物件。一条大汉子玩泥巴,在泥娃娃身上刻道道儿戳眼眼儿,还当宝贝,天天看,看也看不够,还傻笑,嘀嘀咕咕地念咒似的,只撇下和泥铜人一样无知无觉的肉胎,墩在那儿。

 人们说他古怪,说他不太正常。医疗化学奠基者巴拉赛尔苏斯不古怪吗?他被称为医学上的路德。在大学讲坛上,讲演时不穿学院的长袍而穿炼金士的皮裙。他与女巫、吉普赛人、刽子手、理发师和车夫混在一起,说他们那里有玄妙的科学。

 喜欢皮裙的巴拉赛尔苏斯和喜欢骨头架子的维萨里活到今天活到中国来肯定就是来辉武。喜欢?那是需要。那喜欢皮裙的人需要找到医疗化学的新路。那喜欢骨头架子的人需要正确地描绘人。喜欢泥铜人的来辉武,需要为进入“505”秘密圣殿。

 抓住气,元气,对此他已坚定不移。调四气,摄五味,循寒、热、温、凉,使酸入肝,使苦入心,使辛入肺,使甘入脾和使咸入肺,对此他也坚定不移。不必吃药不必打针,-定要使用方便,是药三分毒,不入人体而在外攻疾,这些选理、选药、选法的选择都已经完成。

来辉武在实验室

 他说发现的过程是一片混沌的,理智和感觉、清晰和朦胧、选理选药选法都搅在一起。要都像你写的这么清楚,他说早就把这事办了,还用得着等到今天?

 当年的确是混沌是连他自己也梳不清、理还乱。他从楼观主峰往西,去那座奇峰。有一座奇洞,洞里很黑,据《周至县志》说,不断有阴风溢出,沁人肌骨,凛冽不可久留。而这,据说就是老子藏丹之处。什么丹?神丹。他在说经台徘徊,那里有八角亭,有赵孟颊的隶书“上善池”。亭旁有小水池,泉水从石雕龙口中涌出。据说元代周至流行千年不遇的时疫,死者无数。老子托梦教人在此处掘出此泉。凡饮此水者,不过四小时,人就健康如初。他说他实在说不清楚当年为什么要去菩老洞要去上善池,也许是向往神丹神泉,或者是期望灵感?

 他注视他的泥铜人,他说夜深人静时可以看到经络亮起幽幽的冷光,而那些点则闪烁七彩的光芒。他说又仿佛感到神农架的绿色夕阳和绯红流雾,又在那里走,呼吸祖先的精神和若隐若现的钟声。

 其实他是在劳动,小灶火小铁锅砂锔,捏点盐滴些醋或者喷口酒,单炒混炒煎、烙、煮、薰,然后倒进药碾,蹬那坚硬的碾滚。

 那药碾如一弯月牙,他蹬,蹬上去,滚下来,上去了,又下来......摇啊摇啊,把他的灵魂播上苍穹摇进历史摇进神农架汹涌的山峰和浩淼的神秘。

 他走,他已经采集了那么多鲜花。关中汉子。采花神。他无数次和圣贤相遇,听圣贤教诲,听圣贤争鸣,在高山流水在松涛云海,在朝阳喷薄的绝顶在明月流泻的幽谷,他听他想他辩证扬弃,有时,也恭敬执拗而且坚决地发问。

 他喜欢太阳,喜欢站在渭河边看太阳。太阳是神,是永生是长命百岁。太阳总是燃烧着沸腾着升起。那神,从何而来?正气是生命的太阳,那神又从何而来...红彤彤的太阳,那应该也是红彤彤的....红兜肚,围在肚皮上。腹有水分、下脘、胞门、横户、育俞、神阙,通任脉,统称阴脉之海.....神阙神阙,《甲乙经》称脐中、《太素》称环谷、《外台》称气舍、《循经考穴》称维会,《甲乙经》此穴禁不可刺,刺之死不治。《医经理解》称神阙为元神之阙庭,《会元针灸》称神阙为神之所舍....太阳是从那儿升起来的,正气是从那儿注入生命的吧.....人在胎中,脐带如细细荷茎,系之母亲命门,得营养得精气得血得骨得一条独立于世间的生命....《经穴名考》说神是心灵是生命力,阙是君主居城之门,是生命力居住的地方..母亲之后,断脐而独立,闭命门而食五谷四果,化精血以养生命...母亲之后,当有太阳,摄太阳之神,那就是正气,神之所舍神之阙庭,那舍里庭里该有太阳.....

 说不清,他说不清是哪轮太阳投射的光芒给了他灵感。在那灵光闪烁之中,他站在秘密圣殿的圣阙,认准了,就是它,它就是那锁。突然间满身满怀的鲜花纷纷落地,粉碎了,幻化着,无影无踪,没有了松涛风啸狼嗥也没有五彩霞光,肃穆,寂静,圣殿的门无声开启。在那空旷的远古荒原般的庭舍里,有一轮小小的太阳。

 它那么土气,白布,裹了中药粉末。他把它对准神阙一绑,他嗅每一种气味,他看见每一味清流里那不同的花影枝影。他说他有高血压,试试看吧。他能说清使用袋子后血压变化的指数,可至今他不能说清他的发现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因何事何由。他把土气十足的袋子送给亲友,有的说不拉肚了,有的说眼睛看东西清楚了能看见牛蚤,还有的说我这精神大得很咧,吆一天牛,黑了老婆见我蛮趔呢(关中土话:往旁边躲闪躲避...这些都说得清楚,唯有那发现永远混沌,能看见眨眼,一眨一个谜,闪闪烁烁飘飘忽忽。

 牛顿注视着那里,那里闪闪烁烁飘飘忽忽,看见苹果落地,看见了万有引力;门捷列夫注视着那里,那里也闪闪烁烁飘飘忽忽。他看见梦,看见梦里有一条金蛇首尾相衔,他看见了元素周期表;注视那繁冗巍峨的社会大厦,注视那复杂纷纭的历史进程,他看见了什么?看见了商品,看见了许多人描绘过的看见过的使用过的商品,发现了商品里面的秘密,剩余价值,看见了剩余价值建造的金字塔势必在一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塌坍毁灭......

 他说抓住正气,抓住外治,抓住四气五味和抓住神阙,都只是从祖宗遗产里拣出来的,他说他不过把那些东西揉了揉搅了搅变了变花样。

 他说得太轻松,轻松得令人难以相信。可是重新组合不就是创造吗?把土把矿把纤维把金属重新组合成为一盏灯,这种创造还值得怀疑吗?

 铁铸的月牙,他蹬,他说那是爬山。上去了,下来了,一步一步,每一步都伴着金属的声音。

 可惜时间不能倒流,否则我们也许可以发现他寻找到“505”的秘密。假如我们郑重地对待每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理解他们,哪怕他们做的事情我们暂时难以接受,我们将会发现,许多势必惊人的东西正在简单的沉默中孕育着成功。

 结果,他成功了,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刻。

 本文摘自《神阙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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